「火化取舍利」這個標題似乎比較聳動。那是古代中國一些從事道家修行的人(特別是所謂「丹鼑派」)常常掛在嘴上的話。但是他們所說的「火化」並不是火葬場的火化,而是在身體裡面爐火的燃燒;同樣的他們所說的「舍利」也不是肉體火化之後所出現的結晶狀的骨灰,而是由人體的精、氣、神三者所鍛練出來的「丹」!不過這些是題外話。 本文的寫作是主要是為了向舊曆年初剛剛圓寂的聖嚴法師表示敬意。雖然我曾經跟朋友參訪過他在台北金山的法鼓山本部,但是我並不是他的弟子,我其實也不是任何法師的弟子,因為我還不算是個佛教徒。不過,從聖嚴法師圓寂後法鼓山所發布的種種訊息(例如強調「火化後不檢堅固子」)和所舉行的種種儀式來看,都不得不令人敬佩他的確是個真正的修行人。特別是當人們(包括媒體)還是習慣的要追問,「師父火化後有沒有舍利子」,法鼓山在社會上「舍利子信仰」的氣氛下回答說「有沒有都不重要」,這樣的態度也算是給國內信仰大眾,一個反思的機會吧。其實類似的情況也發生在天主教所謂的「杜林的裹屍布」(shroud of Turin,據說是曾經包紮耶穌遺體的一塊麻布,它上面的血跡呈現了耶穌的身體和栩栩如生的面容),千百年為被耶穌信徒奉為神聖之物。十九世紀人類進入實證科學時代,要求檢驗這塊裹屍布的呼聲開始出現,到了二十世紀終於在天主教教會的允許之下,於一九八八年進行科學的碳十四測驗,最後證明為中世紀的假冒品。但是這樣的事實並不會影響真正虔誠的信徒對於耶穌的信仰。換言之,對他們而言,裹屍布「是不是真的並不重要」。所以如果佛教教會能夠教導社會大眾,在經典裡面,「舍利」就是遺體或骨灰的意思,原始佛教裡面似乎並沒有「舍利子」這個東西。 至於法師的遺囑,火化後骨灰要「植葬」,一反傳統中國文化以的土葬(這是大量消耗人力、物力和土地的「厚葬」陋習),尤其令人讚嘆。古代中國大陸地廣人稀厚葬也許不覺得有什麼問題,但是現在台灣地小人稠,「厚葬」的習俗卻還是深植人心,達官貴人的墓地競相以氣派和奢華為標榜。再加上「風水信仰」的加油添醋,有些人生前住的是豪宅別墅,死後還要占據整個山頭。有些商人和宗教寺廟團體在山坡上興建甚至比山還要高的所謂「靈骨塔」,也是極盡豪奢之能事,至於這樣有沒有破壞山林,在他們來說反而覺得不是那麼重要。社會風俗發展到了這個程度,真正讓窮苦人家「死無葬身之地」了。中國前總理鄧小平死後把骨灰撒入海裡,同樣令人欽佩,崇尚豪奢的台灣達官巨賈們能不汗顏? 過去一、二十年來台灣因為經濟發達、生活富裕和社會自由,伴隨而來的是宗教信仰和各種傳教活動的蓬勃發達。然而不可諱言的是種種跡象顯示目前台灣的宗教,「信仰」的成分似乎遠遠超過了「德行」和「智慧」的成分,更不用說還有多少「迷信」的成分了。即使是各種法會或甚至講經說法的場合,其呈現方式也都有越來越強調豪奢排場的趨勢,至於教義或思想內容似乎反而變成其次。正統宗教如此,其他民間各式各樣神道信仰,乃至各種江湖術士的妙論異說,其受到尊重和依賴的程度,似乎和二十一世紀科學昌明(特別是一般生活化日用科學的長足進步)背道而馳,更加形成強烈的對比。媒體上常常報導許多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們,都因為輕易相信「前世今生」、「冤親債主」或「消除業障」等的說法而受人侵犯、脅迫和宰制,所謂「人財兩失」的新聞時有所聞,實在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不過本文主要的目的是要探討新聞報導,一些和佛教儀式「荼毘」有關的知識。其實「荼毘」這個詞是外來語,它是從梵文jhapita音譯過來的,本來的意思很簡單,就是「焚燒」。在宗教儀式裡面當然就是指遺體的焚燒了,英文稱為cremation,意思更直接就是「火葬」。很多民族都有火葬的習俗,佛教的「荼毘」儀式也是延續印度古老的習俗。古代漢譯佛經對jhapita這個詞有好多種音譯包括:闍維、闍毘、耶維、耶旬、闍鼻多和荼毘。但是千百年下來似乎只有「荼毘」兩字比較通行,其實也滿奇怪的。先說「闍」字,它的發音是接近施捨的「捨」字。可是梵文Jhapita的發音大概接近「家逼搭」為何古人把它音譯為「闍維」呢?聲音差很多。至於「耶維」和「耶旬」就差更多了。 接下來說荼毘,「荼」字發音和圖畫的「圖」字一樣,很顯然和jha的發音也差很多,所以整個看來似乎只有「闍鼻多」這個翻譯是稍微接近的,而且也比較完整,因為它把ta的音也翻譯出來了,古代漢譯佛經似乎只要碰到ta字,都翻成「多」字,大家最耳熟能詳的就是《心經》裡面的paramita就是翻譯成「波羅蜜多」。其實問題出在現在所謂的「國語」(正確的說是「華語」或「普通話」)和古代中文發音差太多了,所以用它來念佛經是不準確的。只有用保留了比較多古音的台語或日語來發音才是比較準確的。例如剛才說過的ta字音譯為「多」,日語發音多字的確就是ta;此外如ra古代佛經多音譯為「羅」字,而日語發音羅字的確就是ra,例如羅先生日語就是ra-san。再接下來說「闍」,這個字台語發音就是記者的「者」字(而且它裡面也的確有個「者」),其發音和華語的「家」或「架」相當,所以非常接近jha的發音,由此看來這個音譯其實沒有差很多。此外因為日文的「茶」字發音也是接近華語的「家」字(例如大家可能常吃的茶碗蒸,發音就是「家彎母系」),換言之,也就是接近jha的發音,因此我個人的大膽推測是;佛教用詞「荼毘」,原來正確的寫法應該是「茶毘」!何況「茶、荼」兩字還只有一畫之差。古代佛教經典最初都是用手抄寫的,如此微細的差別,難免出錯。如果他們真的把原來正確的「茶」字抄錯而寫成「荼」字,那麼很有可能後來就是將錯就錯,積非成是。演變到今天,如果你把音譯「荼毘」念成「茶毘」,很可能反而還會被譏笑為沒有知識喔。 接下來談「舍利子」,它其實這也是個外來語,它是梵文sarira的音譯。自古漢譯佛經也有不同版本如:實利、設利羅、室利羅等等。當然還有我們比較熟悉的「舍利」。其實這個翻譯並不完整(後面的ra沒有翻出來),但是因為中國人喜歡「簡化」,即使犧牲正確性也在所不惜!所以這個詞還是最流通的。我們再回到用台語讀佛經的問題,就拿「舍利」來說,也是用台語來唸發音才比較準確的,sa(這個s上面還有一撇)的發音相當於華語上下的「下」字,而不是宿舍的「舍」字,所以基本上用華語來念「舍利」,並不正確;但是因為台語房舍、宿舍的「舍」字發音就是「下」,和梵文的sa發音接近,所以台語才是比較正確的。Sarira的本意是什麼呢,簡單的說就是「屍體」或「遺骸」。但是因為如前面所述,古代印度習俗(包括佛教)人們死後屍體是要火化的,所以一般說遺骸等於就是說「骨灰」了。但是把「舍利」說成「舍利子」可能是中國佛教後來自己的發展,特別指的是結晶化成為顆粒狀的骨灰。並且從這裡還發展出一套「舍利子」信仰,以骨灰當中有沒有結晶的舍利子來判斷一個佛教法師或在家信徒修行成就的高低,這似乎已經不屬於佛教的根本教義了。 談到舍利子讓我們又聯想到唐朝玄奘法師翻譯的《般若心經》。其實,古代漢譯《心經》是有好幾個版本的(現存有七個版本),目前最受歡迎也最流通的當然是玄奘的版本,因為它是最簡短的(只有260多字)。版本「最簡短」這個事實的另外一種形容詞就是「最不完整」!不過這樣的說法在千千萬萬信徒聽起來可能會覺得很刺耳,所以還是少說為妙。玄奘翻譯的《心經》和我們目前本文有關係的正是「舍利子」這個詞。不過,玄奘《心經》裡面的「舍利子」原文是sari putra而不是sarira,前者是人名而後者是屍體遺骸(或火化後的骨灰),這兩者是萬萬不能搞混的。而這也正是為什麼我對於玄奘的翻譯採取非常保留的態度,因為它的確容易讓人把這兩者搞混了。 其實按照現代翻譯學的慣例,專有名詞(尤其是人名)通常是採取全部音譯的方式的,這個原則其實古代佛經翻譯大多如此,例如:釋迦牟尼、彌勒、菩提達摩、鳩摩羅什、…等都是音譯。但是也有意譯比音譯通行的如:觀音、大勢至、普賢…等。無論如何,很少有意譯和音譯混合來翻譯人名的,可是玄奘的「舍利子」則是其中少數的例子。它的「舍利」是sari的音譯;而「子」則是putra的意譯,前者是一種鳥的名字,傳說那是他媽媽的綽號;而後者就是兒子的意思。完整來看這個名字的意思就是說舍利子是「外號叫做舍利的媽媽的兒子」,古代其他佛經翻譯家大多採取全部音譯為「舍利弗多羅」或「舍利富多羅」,至少也要翻成「舍利弗」,這相當於把美國前總統George Bush的名字翻譯為「喬治布希」,我們很能接受。但是如果按照玄奘的方式他的名字會變成「喬治林」,因為bush就是樹叢、樹林的意思。此外如果按照玄奘的方式翻譯,美國前任參議員Robert Goldwater (他對台灣非常友好)就會變成「金水阿」,美國的老羅斯福總統Theodore Roosevelt就會變成「天賜阿」(theo 的意思是天神,dore的意思是賜給),兩個通通變成台灣人!不過我們有關玄奘佛經翻譯的談論即使是很客觀的就事論事,也只能點到為止。否則會讓信仰虔誠的信徒感到困惑;讓信仰堅定的信徒感到憤慨。 回到正題,我個人認為在目前舍利子信仰如此盛行的華人世界,聖嚴法師堅持「火化後不檢舍利子」會不會就是要表示回到根本佛教的決心呢。我認為另外還有一個線索來證明這樣的推測可能就是他吩咐他的弟子們,要將他的遺體安排成為所謂的「吉祥臥」而不是過去中國佛教(尤其是禪宗)所特別推崇的「坐脫立亡」的修行成就。也就是說在「在端坐時遷化或直立時入涅槃」,換言之,以端坐或站立的姿勢過世。近代中國有些高僧據說就是「坐脫」而往生的,而他們的遺體則被弟子們用「金身」加以保存,並且供信徒膜拜。不過據報導,法師最後也是在萬眾齊聲唱誦「阿彌陀的佛號」中完成往生儀式的,這點讓我對於自己剛才把法師和原始佛教做聯結的想法有了保留的態度。畢竟往生西方極樂世界的淨土宗還是目前台灣佛教的主流啊。 再回到「吉祥臥」的討論,這個名詞似乎也是中國佛教的獨特稱呼,一般佛教圖像學都會把這種以身體的右側躺下,頭部擺在高枕上面或直接用右手托著臉頰的姿勢稱為「般涅槃」(parinirvana)。這個姿勢在信仰原始佛教(即所謂「小乗佛教」)的國家有很多圖畫和雕刻的表現。信仰大乗佛教的國家倒也不是沒有這樣的藝術表現而是說相對的不是主流,因為表現釋迦牟尼佛一生的事蹟並不是大乘佛教藝術的表現重點,而小乗佛教則是。本文在這裡介紹了五件佛陀「般涅槃」的藝術表現,四件繪畫一件雕刻。其中除了敦煌壁畫表現的是兩手伸直的吉祥臥之外,其他不論是新疆克孜爾(Kizil)壁畫或印度帕拉(Pala)王朝的繪畫或貴霜(Kushan)王朝的雕刻都是表現佛陀用右手托著頭部的姿勢。如果我們仔細觀察克孜爾205室的壁畫還會發現,佛陀就是以這樣的姿勢躺在棺材裡面去火化的 。我們另外兩幀圖片,犍陀羅的浮雕表現的是佛陀涅槃後將舍利分別贈送給古代印度境內八個篤信佛教的國家;至於那幅克孜爾壁畫則是描繪負責分派佛舍利並平息各國紛爭的婆羅門智者多羅納(Dorona)。 令人納悶的是,雖然這二十多年來台灣宗教信仰這麼蓬勃發展, 可是道德風氣似乎每下愈況,社會上各種犯罪案件層出不窮,有增無減。有人認為宗教信仰對於社會環境的改善其實作用很小。因為會去相信宗教的人本來就是比較善良的人,所以有可能他們即使不信教也不會去做壞事:而對於壞人,宗教的吸引力似乎相對的比較薄弱,因此它能發揮的效果相對也小。可是也有人反對這樣的說法。他們認為宗教之所以興盛正好是社會上壞人很多的結果。這種理論甚至認為現代任何宗教的信徒裡面其實多少都混雜了不少貪官污吏、政客和奸商,此乃無庸諱言之事。因為目前的宗教似乎特別強調「布施」和「福報」的觀念,所以即使為惡多端,只要誠心懺悔(其實很難驗證),再加上努力布施,就會有很好的福報。這樣的教義,對於教會和很多信徒來說應該是各取所需,雙贏的局面。其實這也有點像歐洲中世紀天主教教會的「贖罪券」的構想。對於很多政客來說,宗教信徒大會本身其實就是一個「大票倉」,而對於一些企業家來說,信徒大會有著非常豐富的人脈,也是無限的商機所在。因此只要有大型宗教活動,上述所有這些有頭有臉的信徒統統出現。其實現代媒體的社會教育對於「布施和福報;懺悔和贖罪」這些觀念的推廣和普及它的功勞遠遠超過學校教育和宗教教育。電視節目裡的古裝歷史連續劇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們常常看到故事裡一個幹盡壞事的傢伙,一旦事跡敗露,只要兩腿一跪,一把鼻涕一把眼,似乎所有罪過一筆勾銷。這種社會教育受益最多的是政客們,他們從連續劇中學會了:不論犯了多少過錯,只要召開一個記者會,鞠個躬、道個歉(或者再加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所有過錯一筆勾銷,我們的社會就是這麼可愛!
火化取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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