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有火;灑水吧,這是生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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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有火;灑水吧,這是生靈」這個標題看起來很像天上的哪位佛、菩薩或者哪位神仙在說話喔!其實這是現代藝術家杜象的兩件作品的標題。記得過去曾經看過國內學者的文章說「達達主義」的胡搞亂搞是西方人的玩意兒,不適合以東方哲學思想為主流的我們國人來欣賞或跟進;其實這樣的看法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並且和事實可能有些出入。因為只要你能夠深入研究達達主義的原始資料和檔案,你就會發現原來早期歐洲「達達主義」運動的領袖們幾乎個個都是開口閉口「老子、莊子和佛教」的!當然了,他們到底是真心還是口頭禪,或認為新奇好玩,那有是另外一回事。根據我的研究,英國美術史家Richard Sheppard是極少數認真地把達達主義和東方的佛教和老莊哲學的關係做過相當仔細研究的極少數當代歐美學者之一。不過他的研究雖然廣泛而周詳,卻獨獨漏掉了我個人認為是最大尾的一條魚:杜象!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結果是因為他根據的是有關這些藝術家的各種文獻資料。問題是當其他達達的藝術家們都喋喋不休(開口閉口老莊和佛陀)的時候,杜象是唯一絕口不談的人。而這正是他高明的地方,他有一句非常富有禪意的名言「開口便錯」!所以只是以傳統的史學方法追查文獻資料,對研究杜象而言很可能是徒勞無功的,這也就是為什麼歐美學者在這方面斬獲不大。

歐美學者們當然也知道杜象曾經說過「藝術家要走入地下」,不過他們是把它解讀為杜象是在說前衛藝術的一般型態,例如地下電影等等。這樣的解讀可能有點太過簡化,沒有抓到杜象真正的用意。其實杜象後來又說了「所有藝術都應該像密教一樣」。杜象的話當然不是事實,而且他也沒有權利叫所有藝術家要怎樣創作,所以最好的解讀是他只是在說他自己。而當他這一句話的時候,他是用了esoteric這個字的。esoteric除了有「奧秘」、「密傳」的意思之外,其實更重要的,它是跟宗教有關的,而這個宗教在杜象的思想和作品裡是一直不為人所知的,這應該是杜象說藝術要走入地下的用意。

杜象和東方老莊以及佛教的關係,當然也的確引起了不少歐美學者的懷疑。不過大體而言,他們似乎都停留在一種「感覺」而已,目前似乎還沒有人真正做到有關圖像學(iconography)和圖意學(iconology)的深入研究或探討。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缺憾是因為一般歐美現代美術史學者根本不認為現代藝術有什麼圖像學或圖意學的問題,而杜象更被認為是當代胡搞瞎搞藝術(every thing goes亦即「什麼都可以」)的祖師爺,所以根本不認為有這方面研究的必要。至於對於那些認為可能有關的學者,這樣的工作即使有心想要研究其實也很困難,因為他需要同時能夠對現代藝術和東方哲學都具有相當程度的理解才行。可惜一般來說,標榜現代藝術的人會認為東方的東西既腐朽又老舊;而喜歡東方古老學術的人看了現代歐美藝術只會搖頭嘆息說「簡直是胡搞瞎搞」!這就是困難的所在。雖然我也計畫把我過去在美國所有關於杜象的研究有系統的呈現給國人,但是因為這是很嚴謹的工作,最快也可能要在幾年以後才會全部完成,所以目前的作法是利用各種機會做一些簡單的、部份的介紹。

話說二○○一年秋,有一天加州柏克萊大學的Jacquelynn Baas教授(我們互相並不認識)從美國打電話到我台中的家裡來問我有沒有收到她的mail,我才發現非常失禮,原來她的mail差不多已經到一個多月了而我都還不知道。因為在這之前我常常很久才看一次電子信箱,有了這次經驗我真的就再也不敢大意,馬上改進。原來Baas和芝加哥藝術學院的Mary Jane Jacob教授(我和她也是素昧平生)兩人正在準備由柏克萊大學出版一本有關當代藝術和佛教思想的書,因為她們都曾經閱讀過我在美國所寫的有關杜象的研究論文所以很想邀請我為她們的新書提供一篇論文。我當然一口答應並且在隔年春天就我把的論文寄給她們,之後繼續連絡才知道原來受邀為這本新書提供論文的作者都是目前很有名氣也很重要的專家學者,其中有些是台灣國內關心當代藝術的人都耳熟能詳的名字包括:哥倫比亞大學的Arthur Danto;芝加哥藝術學院的Carol Becker;紐約當代藝術館館長Marcia Tucker和女性藝術家Laurie Anderson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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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as和Jacob的書終於在二○○四年出版,書名為Buddha Mind in Contemporary Art(當代藝術裡的佛心),我提供的論文標題是”Fire Down Below and Watering That’s Life”,也算是我有關杜象研究的部份介紹。其實我這篇論文的篇名就是杜象兩件作品的標題:一九一九年的「加工的現成物」L.H.O.O.Q.(內容是在達文西的《摩納莉莎的微笑》印刷品上用鉛筆畫上了鬍鬚);另外是一九二○年請曼瑞(Man Ray)替她拍攝的男扮女裝的肖像攝影,杜象也替自己為這個女性分身取了一個很女性化的名字叫Rrose Selav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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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杜象曾經透露關於L.H.O.O.Q.這個標題是要用「發音法」去唸的,於是他的好友Gabriel Buffet就在一九四五年出版的View這本雜誌上寫了一篇文章,認為杜象這件作品的標題應該把字母一個個用法語發音的方式把它唸出來成為:elle ach au au qu,可是她又說,唸的要領是要把這五個法文字母很快地唸過去,所以就會變成elle a chaud au cul這樣的一句話,它的意思是「她有一個紅騷屁股」!果然Buffet女士的詮釋很受到佛洛依德派學者們的歡迎,因為如此一來他們又可以在杜象的「情慾變態」或「憎恨女性」這些議題上面大作文章了。而幾十年下來這樣的詮釋基本上也儼然成為杜象這件作品的「標準版本」了。

可是我的研究發現,杜象所謂的「L.H.O.O.Q.這個標題要用發音法去唸」,他的意思其實是說要唸成「LOOK」,也就是「看」!任何人只要稍微有語言學常識就會知道,在LHOOQ這樣的文字結構裡,H這個字母是不用發音的而Q的發音其實就是K。其實杜象在另外有一次演講裡面更把L.H.O.O.Q.說成是「由四個字母組成的」。但是由於歐美美術史學者和一般現代藝術愛好者已經受到Buffet女士先入為主的詮釋影響了(而且和情慾有關的解釋也比較聳動),所以似乎很少人理會作者本人的現身說法(而這也不正是後現代批評理論的主張嗎?「不要管原作者說什麼,只要我們讀者認為它是什麼它就是什麼」!)這一切可能也只怪杜象自己曾經說過關於他的作品,隨便人家怎麼解釋都可以,他沒有意見!

在我對杜象做深入研究的過程當中我常常會有一種體會和感慨,其實杜象和古代中國的諸葛孔明有很多神似的地方。杜象喜歡玩文字遊戲就如同諸葛亮喜歡和他的敵人玩心理作戰一樣。相信大家都讀過《三國演義》了,它裡面最出名的心理作戰之一就是所謂的「空城計」。當時孔明所在的西城根本沒有什麼軍力,卻突然有探子馬來報說司馬懿率領了十五萬大軍即將兵臨城下,在眾人驚惶失措的時候,孔明卻非常鎮定而且心中另有盤算。他故意把城門大大開放,並且派出了幾名士兵打扮成農夫模樣在城下掃地,而他字自己則披頭散髮坐在大門城牆上面,焚香彈琴,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雖然司馬懿的副將認為這不過是孔明的故弄玄虛,主張衝進去;可是司馬懿老謀深算,卻認為其中必定有詐,於是命令十五萬大軍「後軍作前軍;前軍作後軍」(用現代話說也就是全體部隊「向後轉」的意思),開始撤退,而孔明也就如此很巧妙的化解了一場危機,現代軍事學家稱此為「虛虛實實」的戰略。

杜象的L.H.O.O.Q.正好就是一種虛虛實實的戰略,一方面告訴你要用「發音法」去唸,一方面卻又故意在每個字母後面點了一點,於是自作聰明的Gabriel果然中計,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去唸,而不知道其實那些小點是虛晃一招,真正的念法其實就是LOOK這麼簡單!可是Gabriel的念法雖然不是杜象的本意,卻大受歡迎,而且傳遍全世界。這讓杜象本人感到非常納悶和鬱卒。因此在另外一次演講裡面他乾脆說L.H.O.O.Q.「一共有四個字母」;很多學者都認為這樣說是杜象的「口誤」。又有誰知道杜象的苦心是要告訴我們,它的意思其實是「LOOK」啊,LOOK不是正好四個字母嗎?

我個人的研究又發現,其實到了晚年杜象對於L.H.O.O.Q.在文藝界所引起的種種話題可能已經感到相當無奈和厭煩喔。所以他就在自己的一次小型個展裡,再度用達文西的《摩納莉莎的微笑》圖像作為海報。而且又開玩笑的將它取名為” rasée L.H.O.O.Q."。因為法文raser的確有「刮鬍子」的意思,所以按照目前國際上一般學者的看法,這個標題的意思就是「刮掉鬍鬚的摩納莉莎」。問題是摩納莉莎本來就沒有鬍鬚,又哪來的刮掉鬍鬚的摩納莉莎?杜象的智慧就是禪宗所謂「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現代版。但是即使這樣的體悟也還是中了杜象的圈套的。因為杜象只是說「刮鬍子LHOOQ」並不是說「刮鬍子摩納莉莎」啊,所以還是自作聰明,會錯意。其實,法語動詞raser這個字還有另外的意思就是「攪擾或厭煩」,而通俗口語”il me rase”就是「它令我厭煩」的意思,而且法國人說這句話的時候還要用手指在自己的臉頰上面輕輕抓幾下,表示厭煩無奈。至於rasée的意思,中文只要加一個「了」就可以了,換言之,整體來說也就是「厭煩了,L.H.O.O.Q.」。

何況達文西的這件作品雖然一般習慣都稱之為《摩納莉莎的微笑》,其實更引人注目的應該是她那神秘而曖昧的雙眼。我相信杜象的視覺思考和聯想是從這裡開始的。問題是一般歐美學者可能認為和「她有一個紅騷屁股」比較,「看」根本沒有什麼好發揮的,所以就沒有人去理他了。其實只要更細心去研究、去探討就會發現從1919到1920年代初,杜象有好幾件作品是和「看」有關的。問題又來了,最新的歷史學理論和藝術批評理論根本就不認為一個思想家或一個藝術家,他們的想法或作品會有什麼連貫性和一致性可言。學術演變到這個程度實在可悲到了極點!試想有些人一生從來沒有搭過台灣的「縱貫線」鐵路火車,他們也許偶爾坐過「平溪」、「內灣」或「集集」三個支線或甚至「阿里山線」,就說台灣沒有火車直接從高台北坐到高雄的「縱貫線」,你會相信嗎?同樣的道理,歐美很多杜象專家這裡看看,那裡瞧瞧,就說杜象的藝術思想是很隨興的,非常不連貫,經常突發奇想的,他們的說法也是值得懷疑的,就像那些沒有搭過縱貫線的人說台灣沒有縱貫線火車一樣不可靠。

其實杜象晚年接受訪問的時候,也被問到關於「她有一個紅燒(騷)屁股」這個流行解釋的看法;他非常巧妙的把”elle a chaud au cul”這個法文重新用英文解釋一遍,他說:”Yes, there is fire down below.”這裡主要是提醒大家其實cul這個字除了有「屁股或肛門」的意思之外,其實還有「底下或下面」的意思。杜象一定想到「底下有火」這樣的說法一定還是會讓那些佛洛伊德派的人朝著情慾的方向去聯想,所以趕快話鋒一轉,談到了在一九一九年之前(1914-18)整個歐洲的確是「遍地烽火」。特別是如果我們從天上的高度向下「看」的確是「下面有火」或「天下有火」了。我在柏克萊大學出版的這本論文集所提出的就是在強調這個內涵。其實我們只要把杜象的「畫」和他的「話」認真的連貫起來看,其中深刻而隱晦的涵義就會逐明朗起來了,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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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談標題的第二個部份”Watering That’s Life”意思接近於中文的「灑水吧,這是生命」也是來自杜象另外一件作品的標題,也就是前面已經先提過了的,杜象的女性分身的名字”Rrose Selavy”。我之前在〈杜象重要作品中文翻譯〉這篇文章裡面也已經大概介紹過了,國內對於這件作品的中文翻譯諸如:「羅絲瑟拉薇」或「露茜賽娜維」等等,基本上是對於歐美杜象研究幾乎沒有什麼涉略的緣故。因為如同我在該篇文章裡面所分析的,”Rrose”這個名字,R和r兩個字母是要分別發音的。所以才會有兩派不同的詮釋和發音:也就是說要先唸出R的發音然後再接著唸rose的發音。至於主張R字要用法語發音的人則會把它唸成如「ㄟㄏ」,所以整個名字聽起來就像是在唸eros,也就是「情慾、性愛」的意思,這個說法當然受到信仰佛洛依德學說的評論家歡迎,也是目前的主流;另外一個主張是用英語發音所以唸成如「ㄚㄦ」,所以整個名字聽起來就像是在唸arrose,其實這才是杜象本人建議的,它有「飲酒」和「洒水」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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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我的研究,目前歐美學者當中似乎只有Sarane Alexandrian(也就是三、四十年前我所翻譯的《超現實主義的藝術》這本書的作者)採用了arrose的念法,不過他是把整個名字詮釋為「痛飲吧,人生」。因為我個人對於杜象的文字遊戲有相當深刻的體會,我知道他的遊戲一向都是「看似很難,其實很簡單」而不是「看似很簡單,其實很難」,而這也正是他的高明之處。因為任何人只要把法文字典拿出來查看一下arrose,它的意思就是「洒水」,而這也就是我所主張的詮釋法。「灑水」和「有火」是可以聯想的;但是!「灑水」和「看」又有什麼關聯呢?這才真正是微妙、奧妙的所在。我在這裡只要先指出另外一個事實,也是幾乎被所有歐美杜象學者所忽略的,杜象也好幾件作品是和「給水」或「灑水」有關的,可是都被忽略了,包括他一生最後的代表傑作Étant donnés: 1.la chute d’eau; 2.le gaz d’ éclairage(我的詮釋:「已經給了:1. 流水;2. 照明的燈」)和

Eau et gaz a tous les etages(我的詮釋:「每一層樓都提供水和瓦斯)。這些作品的意義我在稍早的那篇〈杜象重要作品中文翻譯〉也有了初步的討論介紹,有興趣的讀者不妨再回頭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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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我所知,柏克萊大學的這本新書目前應該還沒有中文翻譯本,雖然Baas博士曾經來信問我對於中文翻譯本有什麼建議(據說有一家稱為「商周」的出版社曾經跟他們有過接洽),我說相信應該不是很簡單,也可能很困難,因為這不是普通的美術書籍。它的內容有現代前衛藝術,有語言文字遊戲,更有古老的東方哲學,如何融匯貫通,是從事翻譯者能力的一大考驗。雖然我曾經說,將來如果真的想要出版國際中文版,我自己的這一篇,我義不容辭替她們翻譯。不過目前還沒有進一步消息就是了。

1 則留言:

匿名 提到...

教授老師:
謎底終將一一揭曉。整篇文章一氣呵成,讀來給人痛快淋漓,卻又似對目前社會各種現象的憐憫。
如今雖不是到處有烽火,各地總在滅火,救火,或是忍不住就有一些無名火。
總之期待老師的著作,我們學子輩才能細細一讀再讀,圈了又圈。不然在部落中一開口便錯,便惹笑話了。

Liw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