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與佛教藝術漫談.下篇

佛教藝術的有相、無相、信仰和史實


所謂用世界觀的角度來看佛教和佛教藝術,可分兩個方面來看:一.因為佛教既然是目前世界上的三大宗教之一,那麼它的教義和基督教或回教有什麼異同之處,至少應該稍微提到。二.既然佛教已經是一個世界性的宗教,那麼比較一下世界各佛教國家在佛教藝術上面的表現有什麼異同之處,應該也是一個有趣而值得探討的課題。例如,在阿富汗境內寺廟(Ahimposh Stupa)發現的一枚西元二世紀印度貴霜(Kushana)王朝迦膩色迦王(Kanishka)時代的金幣,它的浮雕圖案和文字就是「佛陀」兩字。從這裡也可以證明用世界觀和生活化的角度來看佛教藝術應該會是很有意義的知識探索。


而佛教從印度向世界其他地方流傳的時候,也自然而然產生了符合各民族特性的不同的「佛陀肖像」,例如五世紀北魏雲岡第二十窟的大佛(屬於「阿彌陀三尊像」)表現了拓拔氏的北方民族特徵,八世紀日本京都神護寺的藥師佛則明顯的有日本人的獨特五官輪廓,而現存曼谷國立博物館的十五、十六世紀的金銅佛,臉孔比例略顯細長也顯然為泰國人的特色。至於據說是在七世紀由唐朝的文成公主帶到西藏去的那尊釋迦牟尼金銅像則顯然另有一種西藏特有的神秘氣質。而今日台灣各地寺廟的大小佛像一般而言比較接近這尊十六世紀中國明朝的所製造的大日如來(Vairocana)像。
不過如果我們要把佛陀當作一個歷史人物來看的話,那麼現存拉合爾(Lahore)美術館的那尊四、五世紀的頭像應該最接近屬於印歐語系阿利安(Aryan)人種的釋迦牟尼民族特徵。而在哈達(Hadda)地方出土的那尊佛陀像,我個人認為是所有當中最為傑出者,具有十分非凡的軒昂的氣質。


我們即使沒有真正接觸過漂亮的印度人,或許也可以在梅塔(Deepa Mehta)導演的《禍水》(2005年初出品原名Water,中文片名可能是不恰當的翻譯)電影裡面,可以看到這個人種的優美特質。同樣的,我認為現存柏林印度藝術博物館所收藏的古代龜茲(Kuca)國的壁畫所表現的大伽葉(Maha Kashapa),在表現人種的特色上應該也是比較接近歷史的事實的的畫作。而如果照佛經「三十二相好」的說法,佛陀的眼珠是「紺青色」的也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西洋人的「藍色眼珠」呢(也有一種比較保守的說法是說那是「棕色帶藍」的眼珠),無論如何自古以來中國的文獻似乎比較少談論「佛陀的眼珠是藍色的」這個問題,而且「金髮碧眼」在中文裡面似乎一直都是負面的形容詞。另外也有人主張「紺青色」可以解釋為是佛陀的眼白如嬰兒般澄澈的,當然也無不可了。
在還沒有針對上述這世界的三大宗教之藝術表現作一番比較之前,我們必須先說明其實這三大宗教都是先經過所謂的「非聖像」(uniconic)時期的。雖然有些經典說,佛在世時已經有他的造像出現,可是考古學的發現並不支持這樣的說法。因為現存的佛像最早都在西元二紀元之後,也就是至少在佛陀之後六、七百年了!在此之前都是用象徵的方式來表現佛陀的,也就是「無相」的時期。例如現存巴黎季枚(Guimet)美術館屬阿瑪拉瓦第(Amaravati)風格的那件二世紀的浮雕所表現的是釋迦牟尼佛成道之前接受惡魔(Mara)的考驗的情景,為了避免直接表現佛陀的存在而以菩提樹下的空出來的「坐墊」做為象徵。而時間在它之前一世紀的山奇大佛塔(Sanchi Stupa)也同樣採用了類似的手法,其場景所表現的可能是佛陀已經「降魔」之後接受眾人膜拜的景象。




其實在基督教方面的情況也是類似的,在宗教藝術裡面真正表現出耶穌的形象已經是他逝世四、五百年以後的事情,在此之前藝術家也是同樣採取象徵的手法來表現的,例如那個西元四世紀的石棺上面的雕刻就是用「X」(Chi)和「P」(Rho)這兩個字母來代表耶穌的。耶誕節快到的時候我們常常在百貨公司的櫥窗上面看到X’mas的字樣其實就是這樣來的,因為X就是希臘文Christ(基督)的簡寫,而mas就是「子夜彌撒」的簡寫。



相對於佛教和基督教,回教則是從來就沒有直接表現過聖像的,例如這件十五世紀手抄本經典的圖畫所表現的,回教藝術家描繪穆罕默德(Muhammade)的時候都是按照回教的傳統習慣,以一張白色的布巾把牠的臉孔遮住。至於他們的寺廟裡也一直都沒有任何聖像出現,他們的宗教藝術和教堂裝飾甚至連動物的圖像都很少出現,大都以植物的圖形或其他抽象造型為主。而一般信徒們在清真寺(mosque)裡只是朝向一個凹進去的「神龕」(Mihrab)朝拜而已。
我們知道佛教有各種經論詳細描述佛陀的種種身體形象和五官特徵,甚至還有「造像」原則的專門經典(包括《造像功德經》和《造像量度經》等等),所以自古以來雖然各國造像有些地方性的特色,實質上是大同小異;然而與此相反的基督教的原始教義非常「排斥偶像」,所以自古以來的造像只能由藝術家各自憑空想像發揮創意。例如,藝術家會因為聖經說「耶穌是我們的牧者」,所以最初的耶穌像(西元三世紀的石棺浮雕)都還是用一個鄉村的牧羊青年來象徵。到了四世紀的浮雕我們看到了耶穌變成一個羅馬青年,兩旁的大弟子彼得(St Peter)和保羅(St Paul)則早已出現後來成為基督教美術之典型的大鬍子聖人樣貌。



經過幾百年的慢慢演變,到了拜占庭(Byzantine)時代,他們的嵌瓷壁畫才出現我們現在所熟悉的長髮披肩,有美麗的鬍鬚的耶穌像。但是在第八和第九世紀的時候拜占庭卻也發生了著名的「偶像破壞運動」(iconoclasm)。不過,這和發生在古代中國所謂的佛教「三武之禍」(第五到十世紀)和現代中國的「文化大革命」的破壞是大不相同的,基督教的聖像破壞運動是由皇室所支持的最虔誠的信仰者破壞運動!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根本教義派」(嚴格遵守「不能崇拜偶像」的信徒)所發起的運動。這個歷史事件的描繪,我們也可以在十世紀拜占庭的手抄本聖經裡看到。
到了文藝復興以後基督教教會的力量和地位已經完全確立,但是相對的本來是發源自「中東」地區的宗教已經幾乎完全被歐洲化了,在一些偉大藝術家如拉飛爾(Raphael)的創作裡瑪利亞(Virgin Mary)成為很有氣質的歐洲婦人,而在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的《最後審判》壁畫裡耶穌基督更具備了九頭身,肌肉健美的英雄身材。最有趣的是我們甚至在非洲剛果(Kongo) 的雕刻藝術裡看到了耶穌基督已經具備了黑色人種的形象特質!至於佛教雕像也有類似的情形,巴黎奧塞美術館有一件印象派後畫家高更(Gauguin)的小型木雕像,乍看是大溪地的土人模樣,其實是模仿自印尼的佛教雕刻,表現釋迦牟尼佛成道前兩手作出「降魔印」的姿勢。這類土著風格的作品雖然藝術家在某種程度上追求自我表現,其實也還都在宗教藝術的規範裡面。

不過在整個西洋美術史的演變過程裡,我們倒也看到了一股追求還原歷史真實的努力,那就是十九世紀在英國出現的所謂「拉飛爾前兄弟會」(the Pre-Raphaelites)的藝術運動,其中特別是霍曼亨特(Holman Hunt)的《死亡的影子》很精確地還原了歷史真相,把耶穌畫成一個中東青年木匠,而他的母親瑪利亞的穿著就是我們現在已經很熟悉的巴勒斯坦人的婦女裝扮。這種追求史實的精神最近也被幾部電影所追隨,例如大導演馬丁史科西斯(Martin Scorsese)所拍攝的,引起很大爭議的電影《基督最後的誘惑》(The Last Temptation of Christ, 1988)便是。但是這種追求歷史事實的精神和態度一直無法成為主流,因為有時候「追求史實」和「宗教信仰」是不能並存的。對大部分宗教信仰者而言,他們寧願相信古代經典所流傳下來的故事,也不願意接受歷史學者們的科學研究成果。我記得當年這個電影在美國上演的時候,教會還發動全國信徒作示威遊行抗議,整個歐洲也都有杯葛的活動。
由於釋迦牟尼佛的聖像最早也是在他涅盤後至少六、七百年以後才真正出現,就如同耶穌像也是在距離耶穌在世已經超過四百年以上才出現的,因此,我們在談論宗教聖像的時候,絕對不可以說這個或那個藝術家的某尊佛陀(或觀音、媽祖、關公…)「畫的很像」!就如同我們不能說某藝術家的「龍」畫的很像一樣,這都是錯誤的說法。因為從來沒有任何人看過真正的龍,就如同從來沒有任何宗教藝術家真正看過佛陀、菩薩、耶穌或其他聖人一樣。這些聖像都是藝術家想像的產物。基督教說「上帝照祂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人」,其實更恰當的說法是「藝術家照他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上帝」或「佛陀和菩薩」!事實上所有宗教聖像都是隨著歷史而改變的,他們本身有自己的演化過程,並非一成不變的,更不是一開始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那樣,這個基本的認識非常重要。
談到這裡不禁使我想到大約在三十多年前台灣出現了某個佛教新興教派的一位宗教人物,他在短短幾年之間竟然寫了一、兩百本宗教書籍。其中有些文章暢談他如何跑到天上和一些人們所信仰的神、佛或其他聖人喝茶聊天的經驗,按照他自己的敘述,他是他們的客人。這樣大膽的說法在當時的確引起很多宗教界人士的震驚,但也吸引了很多人的信仰和崇拜。可是如果我們從宗教藝術史的演變來看,我們會發現他的說法是很有問題的,因為他所看到的只不過是平常大家所習以為常,大家所習慣的神佛的樣貌,但是如同我們前面所分析的,人們所習慣的神佛並不一定就是那些神佛的真正樣貌。換言之,如果有人聲稱和這些神佛見過面,其實他所看見也許不一定是真正的本尊,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在藝術史的研究裡面。當今社會詐騙集團非常猖獗,不論政治、經濟、宗教和文化各界可說「人才輩出」,詐騙之術大行其道。任何領域不論多麼荒誕不經的事情,只要詐騙者說話的時候臉不紅氣不喘,就都會有人相信。我有時候還覺得敢相信謊言的人其實比敢講謊言的人還可怕,因為正是他們造就了這些騙子,讓他們志得意滿。我常常舉例說,有時候我們看到一些路邊飲食攤,他們的一大盆骯髒的洗碗水都不怕讓你看了,但是還是有人敢坐下來吃,那才是真正的厲害,不是嗎?
接下來我們探討在佛教藝術領域裡一個非常熱門的議題,那就是菩薩到底是男的是女的問題。根據佛教經典,大乘佛教顯、密二部的佛、菩薩何只成千上萬,而且各有名號,如果再外加同樣也是成千上萬的天龍八部種種眷屬,的確非常龐大複雜,根本讓人無法一探究竟。不過一般人所謂「菩薩是男是女」的問題,其實主要還是圍繞在觀音菩薩的藝術表現上,因為觀音菩薩畢竟是佛教信徒最熟悉的菩薩,甚至是一般非信徒唯一認識的菩薩。大家應該知道唐朝很多菩薩像都是有鬍鬚的,日本的佛像造形延續中國唐朝的表現手法因此也很多都有鬍鬚的,例如日本鎌倉時代的千手觀音就是很好的例子。之所以會有「菩薩是男是女」這樣問題主要是由於中國在宋朝、明朝以後所謂的「白衣觀音」大受歡迎,其造型表現逐漸趨向「女性化」。關於這些問題,因為需要很大的篇幅才能做深入的討論,在這裡就省略掉推理的部分而直接提出我個人所研究出來的五個結論,也是五個主張:
一.所謂「女性化」在修辭學上就已經表示菩薩是男的了,因為如果菩薩是女的就沒有「女性化」的問題了;
二.佛教聖像出現「女性化」的情況早在印度佛教藝術初期就已經開始,並不是中國獨有的現象;
三.佛教聖像出現「女性化」的情況並不是只有觀音,其他如彌勒菩薩也有同樣的現象,甚至連佛陀本身也有「女性化」的例子;
四.「女性化」並不是佛教藝術的獨特現象,在希臘古典時期的神像雕刻裡面也曾經出現過;
五.佛教藝術也有很多真正女性聖像的表現,主要出現在印度和東南亞的國家。
我必須強調,如何解決這類問題,重點是在考察的時候必須要有我前面所說的「世界觀」的視野和追求「確實性」的態度。要用美術史的專業真正面對作品仔細觀察,而不是只有在文字上作修辭的功夫,更不能有各種保守的宗教情緒和和僵硬的文化成見才能看出事實真相。
大家都知道佛教「菩薩」通常又稱「大士」,就宗教信仰來說,這當然有很深的涵義,不過若用世俗比較粗淺的話來說,「大士」兩字就包含了「大丈夫男子漢」的意思。其實這個問題也可以從語言來解決,可惜我似乎還沒有看到其他學者這麼做。我們都知道歐洲語言(英文除外),凡是名詞都可以分成二種或三種性別,也就是陰性、陽性和中性。如同我們上次所說因為用來寫大乘佛經的梵文本身也是印歐語系的一支,所以它的名詞也是分為陰性和陽性的,主要變化在字尾。例如「學生」一詞:
在法文裡男學生叫做etudiant;而女學生則是etudiante 後面多了一個e字;「老師」一詞男的叫做instituteur,女老師則叫做institutrice,主要也是在字尾的改變。
德文的情形也很類似,「學生」一詞,男的叫做Schuler;而女學生則是Schulerin後面多了in字;「老師」一詞男的叫做Lehrer,女老師則叫做Lehrerin,一樣是後面多了in字就可以。
至於「學生」一詞的梵文,Sisya是中性,而男的叫做Sisyaka;而女學生則是Sisyaa後面少了k字;「老師」一詞男的叫做Acarya,就是佛經上面常常看到的音譯「阿闍梨」,至於Acaryani,雖然後面多了陰性的字尾i字但是並不是指「女老師」而是指老師的妻子。所以在佛教界老師不論男性、女性一律稱為「師父」,此外雖然有些宗派的女性在家信眾仍以「師姐」稱呼,但是有些教派則不論男女都以「師兄」稱呼。
從以上這些簡單的日常語言的探討,我們也可以發現在古代印度社會裡女性的地位的確不高,而這個社會階級不平等的現象統多少還是在佛教的傳統裡面表現出來的,此為不爭的事實。關於這點,大家不妨去觀賞一下我前面所說的那部印度電影《禍水》。而女性地位不高的事實也在傳統的中國社會有類似的表現,例如相對於男老師稱為「師父」,「師母」並不是指女老師而是男老師的太太。我以前曾經寫過一篇文章討論一九七○年代當時的國民政府為了決定「女老師的先生」怎麼稱呼而開了好多會議,實在荒謬而可笑。
一般而言,梵文的陰性字用i字結尾;而陽性字則以a字結尾。因此我們可以看出來在梵文裡面不論「菩薩」 (Bodhisattva)或者「佛陀」(Buddha)本身其實都是陽性的字,這就不難理解為何佛經裡面說任何女生即使想要成佛也必須先轉世成為男人才可以了。此外又如Deva就是男的「天神」,而Devi就是女的「天神」。在傳統的漢譯佛經裡面,男的「天神」音譯為「提婆」,很容易被誤會為女的;而女的「天神」卻被音譯為「提鞞」!從字面上看非常「粗曠」,我們現代人完全無法想像這個字是指「女神」。還好關於Devi古人另有一個意譯稱為「女天」。至於Yaksa在佛經裡面一般音譯為「夜叉」或「藥叉」,屬於天龍八部裡面的「鬼」類。有趣的是,我發現女性的夜叉在漢譯佛經裡似乎很少被提到,她們甚至也沒有自己的名字只被稱為「夜叉女」。其實在中國社會裡,女性的夜叉被稱為「母夜叉」意思是指「很可怕的女人」。其實這是完全錯誤的,非常冤枉。女性的夜叉真正的名字叫Yaksi(同樣的把陽性的字尾a改成陰性的字尾i就是了)。她們的存在比佛教還早,她們是印度傳統文化裡面代表「生命」,代表「春天萬象更新」的美好事物,其實都是非常年輕美麗可愛的少女。在印度佛教藝術裡面有很多表現,可是在中國佛教裡面完全被抹殺了。我在美國的時候曾經針對這個題目做了相當深入的研究,可惜因為不在今天的範圍,所以也省略。


明白這點之後我們再來看所謂大乘佛教的「四大菩薩」觀音、普賢、彌勒和文殊的名字:觀音Avalokitasvara、普賢Samantabhadra、彌勒Maitreya(彌勒是姓,他的名字是阿逸多Ajita),他們名字的字尾都是a字,因此都是陽性,都是男人的名字。雖然文殊的名字妙吉祥Manju Sri的吉祥Sri結尾是i字顯然是陰性,但是兩字合起來根據Monier《梵英辭典》的說明還是陽性的。所以用這個方法來看菩薩的名字也正如同我們看「台灣之光」王建民的名字就知道他是男的;而「第一名模」林志玲的名字是女的一樣。不過,我發現似乎沒有任何學者從姓名的寫法來判斷菩薩的性別,其實這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但是僅供參考。
附帶一提,做為歷史人物「耶穌基督」(Jesus Christ)其實並不是他真正的名字,它是個尊稱意思是「救世主」。耶穌的爸爸叫Joseph,媽媽叫Maria,但是他的本名我們並不知道;同樣作為歷史的人物「釋迦牟尼」(Sakyamuni)其實也是個尊稱,它的意思是「釋迦族之寶」,但是佛陀的本名我們則也是知道的;佛陀的姓是瞿曇(Gautama),名子叫做悉達多Siddhartha,因為字尾是a字,當然也是個男生的名字了。
我在美國做研究的時候,我發現在二十世紀初的時候曾經有一個法國天主教神父Leon Wieger曾經到中國去傳教,他對於觀音菩薩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這個問題也很有興趣。但是做為一個法國人,他的研究方法是就是我所說「追求確實性」(還記得我上次說法國是理性主義的大本營嗎),而他的結論則是在觀察了很多被稱為女性化的菩薩像後,他發現他們其實都只有「胸部」但是沒有「乳房」,因此只是「女性化」而非「女性」。這的確是就事論事的「實證主義」精神,也是中國學問向來所欠缺的。不過這個法國神父Wieger的觀察也僅止於此,因為他畢竟不是佛教藝術的學者。
我要強調的是菩薩女性化的表現並「不是中國的特色,更不是從中國開始的。事實上,觀音菩薩的女性化表現早在印度佛教藝術裡面,早在六世紀的一尊觀音菩薩原型「蓮花手菩薩」(Padmapani)就表現出來了。此外在七世紀的時候也出現了不少女性化的彌勒菩薩,例如阿富汗地區的壁畫就是。我們可以看出來其實他也是和「蓮花手」菩薩很類似的,不過右手的水瓶和頭上的寶塔,告訴我們說他是彌勒菩薩。另外一件雕刻則是日本廣隆寺的彌勒菩薩,他的臉孔和手部的動作都非常秀氣連,也完全是女性化的。至於他的身材那麼纖細,當然不是什麼雄偉的大丈夫相,但是如同Wieger說的,因為這類聖像雕刻的身材並沒有明顯的女性乳房,因此只能說是很「女性化」的菩薩像。從佛教藝術的發展來看,這類所謂「思維菩薩」的造型他的原型應該是來自二世紀印度秣兔羅(Mathura)的一尊觀音像,現存紐約大都會美術館。該美術館的學者曾經提出疑問說,「為什麼這個思維菩薩是瞪著意雙眼的?」我在美國的時候曾經針對這個問題也有深入的探討,因為篇幅的關係在此也只能省略不談。一般認為這樣的原型在六世紀的時候也在中國流行起來,後來傳入韓國再傳入日本而出現了大量這類非常女性化的思維菩薩彌勒像。
的確一般學者都認為研究佛教藝術最難分辨的往往就是菩薩像,這就是為什麼有很多貴霜時期的大型立像,都被籠統地稱為「菩薩像」,只有在很確定的時候才敢稱為「悉達多」或「彌勒」(因為這兩者最多)。其實佛教雕刻藝術最早的菩薩像也是出現在二世紀貴霜時代的觀音和彌勒菩薩像,當初兩人都是雄纠纠的英雄身材男子漢,而且除了「持物」和「髮飾」有所差別之外,其他都幾乎一模一樣,而且這樣的情況一直延續到兩人都被女性化的表現以後。例如那尊十一世紀中國遼金時期的坐姿菩薩像,同樣的也是非常女性化,而且也被認為是觀音菩薩,這一切要到了一九七○年代之後才慢慢因為右手的瓶子和頭上的寶塔而確定下來是彌勒菩薩。我認為受到印度風格影響的菩薩雕像之所以會造成「女性化」的感覺原因有如下:
一.早期的這些雕像大都長髮披肩而且穿金戴銀,身上有大量的珠寶裝      飾,再加上披肩、腰帶等等(其實這些都是古代印度貴族的一般裝扮)卻很容易被我們誤認為是女性;
二.中國唐朝一些受到印度風格影響的菩薩雕像不再採取貴霜王朝直立而且雄纠纠的姿態,反而採取了「三折肢」(tribhanga)或「遊腳」(contraposto)的方式因而使得整個雕像開始顯得「婀娜多姿」,更加強了女性的味道。不過因為它們都擁有厚實的胸部卻沒有隆起的乳房,再度告訴我們他們都是「大士」而不是「女士」。
總結的說,我們可以比較以下三尊中國宋、元時期所作的觀音雕像:現藏美國波斯頓美術館的木刻雕像和倫敦大英博物館的金銅像都是採取常見的「安逸坐」(Lalitasana)姿勢,但是前者為「大丈夫」相而後者則顯然已經相當「女性化」(但還是男的);至於在四川安岳的這尊觀音像則已經完全是以「女性」的姿態出現了。一般而言這主要是根據《法華經普門品》所談到的觀音菩薩有「三十三種應化身」來製作的,特別是裡面所說「長者婦女身、居士婦女身、宰官婦女身、婆羅門婦女身或童女身」五種;另外還有不在經典的敘述裡面,卻是由中國和日本的民間信仰逐漸發展起來的包括「白衣觀音」、「楊柳觀音」或「水月觀音」等所謂的「三十三觀音」,通常也可以確定為女性身分。
很有趣的是這種男性女性化的趨勢早在希臘古典時期的雕刻已經出現過了,例如有別於我們常見雄姿英發的太陽神阿波羅(Apollo,現藏梵蒂岡美術館的),其實也有五官相貌和身材都十分女性化的阿波羅(例如現藏巴黎羅浮宮的殺蜥蜴的阿波羅)。這件作品的時代是西元前四世紀,比所有的佛像雕刻至少早了五、六百年以上,對於後來的女性化菩薩雕像是否有什麼間接或直接的影響,到目前為止我似乎還沒有看到任何人在做學術研究。其實這是個很好的博士論文題目,有志者不妨接受我的建議和鼓勵。


而更加令人驚嘆的是早期印度和後來受到印度影響的東南亞的佛陀雕像其實也都常常有非常「女性化」的表現!例如最著名的屬於鹿野苑風格的「初轉法輪」雕像,如果我們仔細觀察他的頭形、臉部五官和作出轉法輪的「手印」的纖細手指就會發現其實這尊佛陀也蠻女性化的,非常美麗優雅。另外一個從二世紀開始一直延續好幾百年的佛陀立像,除了有些作品的五官還是很「女性化」之外(例如現藏沙那特考古博物館的那尊六世紀雕像),主要特徵就是在於那貼身的長袍底下看不出任何男性的身體特徵(例如現藏紐約大都會美術館的五世紀秣兔羅雕像和現藏泰國國立美術館的七世紀立像)。
毫無疑問的這是在表現很多經典所敘述的佛陀「三十二相」的身體特徵其中的「馬陰藏相」,用白話文說就是「在平常時候佛陀的男性性器官是整個縮進小腹裡面的,從外表根本看不出來」。我注意到有些介紹佛教藝術的書本上說,「關於馬陰藏相的特徵因為佛陀雕像都是有穿衣服的關係所以沒有表現出來」,我認為這個說法是錯誤的。其實正因為雕刻家採取的是貼身衣服表現法的關係所以才把經典上所說佛陀身體特徵,很巧妙地完全表現出來了。其實自古以來印度藝術對於男女性別特徵的表現一直都是很坦率的,毫無忌諱。藝術家當然知道穿著貼身的薄衣是最好的表現方式,而且這種處理方式已經有悠久的歷史。我們如果比較一下古代埃及和希臘藝術家是如何處理這類問題的,就知道早在佛教藝術幾百年甚至幾千年前這種表現已經有很好的傳統,有些藝術史家也會把這種手法稱為「濕衣式」表現法。至於比較明顯的表現男性特徵的菩薩像還是有的,特別是受到希臘影響的貴霜時期雕刻,當然我們是不能期望聖像雕刻也像希臘雕刻那麼露骨的。
以上種種推論和理由,說明了為什麼我不太贊同一般學術界從造型表現上去探討所謂的「秀骨清相」的女性化菩薩圖像和宗教界說「菩薩的德行本來就超越男女的差別」這樣的說法,因為它們不但模糊了問題的焦點而且引申出更弔詭的問題。我們絕對不能接受「菩薩是男也是女的」或「菩薩既不是男也不是女的」等這樣的說法,因為這樣說不但只是「耍嘴皮」而且掉入了目前歐美所謂後現代理論(postmodernsm)當中流行的「兩性同體」(Androgynous)的陷阱。我的主張是如果菩薩可以用男人或女人的形象出現,那麼他出現的時候就一定不是男的就是女的,決不含糊。只有這樣才沒有違背自然法則,正如同我認為如果耶穌有神聖的力量把清水變成美酒,那麼這時清水就是真正的清水,美酒就是真正的美酒,絕對不能含糊曖昧或模稜兩可說「既是水也是酒」或「既不是水也不是酒」。我之所以主張要這麼明白確實是因為這樣才叫做「神蹟」否則就是「變魔術」或「障眼法」或「騙術」。
總結的說,所謂「女性化」的佛陀和菩薩像從修辭學的角度來看已經表示他們是男的了。至於在佛教的世界裡面不但經典上甚至藝術表現上也的確有真正的女性菩薩出現的,最著名的當然是所謂的「從觀音菩薩的一滴眼淚而誕生的」,同樣也從事救苦救難的大悲願菩薩行——「多羅」(Tara)菩薩,她在西藏又被稱呼為「度母」(Dolma)。現藏倫敦大英博物館的多羅菩薩立像可能是所有佛像藝術表現當中最直接明白的表現為一個女性的作品。達到這樣的效果除了因為斯里蘭卡(Sri Lanka)也傳承了印度佛教藝術表現裸露身體的傳統,擁有非常豐滿的乳房之外,另外也採取了我前面所說的「三折肢」(tribhanga)和「遊腳」(contraposto)的表現方式因而使得整個雕像顯得「婀娜多姿」,而且是多麼名正言順的更加強了女性的味道。我們知道斯里蘭卡、泰國和柬埔寨等東南亞國家都延續了這個優良的印度風格傳統,西藏和尼泊爾相形之下就稍微含蓄,其他在受到儒家思想影響的東北亞國家包括中國、韓國和日本,這樣的表現手法似乎都沒有被人接受。





看了那麼多的佛教雕刻之後,我們且變換角度來欣賞一件十八世紀日本和尚藝術家慈雲(Jiun)所做的寫意水墨畫。這件作品用很簡單的幾筆表現了一則禪宗的故事。西元六世紀的時候當菩提達摩(Bodhi Dharma)從印度東來到達中國的時候,他首先就拜會了梁朝武帝。後者宏揚佛教不遺餘力,到處建造佛寺,出家僧尼數萬人,帝王貴族達官顯要乃至社會上各個階層都非常信奉佛教。可是當皇帝非常自豪的問他說,「這樣有沒有功德?」的時候卻意外的得到了「沒有!」的負面答案。皇帝不甘心就接著又問比較學術性的問題,什麼是「聖諦義第一義」呢?沒想到達摩祖師還是潑他冷水,「沒有什麼聖不聖的」!這下子皇帝可能有點惱怒了,就說「面對我的這個人到底是誰」?「不認識」,沒想到答案又是一個棒喝!我們看到畫上面的草書就是「不識」兩個大字。常常聽人家說佛法有八萬四千法門,世間萬事萬物的道理都在裡面了,何必向外追求。可是有時候我們會覺得沒有向外認真追求,佛經裡面的道理還是無法了解的,更如何能去修行或實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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